狗头萝莉被嫌弃的半生
文 | 谢紫怡
编辑 | 易方兴
视频访谈 | 谢紫怡
摄影/剪辑 | 韦柳坤
监制 | 张忌安
运营 | 虎鲸
狗头萝莉不见了。
10月8日晚,在成都凡米里街区,到了“煎饼狗子”约定的七点开摊时间,狗头萝莉仍然没有出现。这一天的队伍,已经像往常一样,分为“老公队”和“老婆队”,四十多个粉丝,几乎都是年轻人,有人下午3点就到了,等了4个小时。
对最重视粉丝体验的狗头萝莉来说,迟到这么久非常罕见。她的煎饼摊堆满了粉丝送来的礼物,公仔、相框、小饰品,最特殊的是一只仿照她的样貌定制的娃娃——一个约三十岁的男粉丝专程从福建飞来,亲手把娃娃送给她。一旁的留言板上,贴满了手写的爱的宣言:“狗子加油”“狗子要幸福”“狗子最美”……身处其中,会有种置身于中国最受欢迎煎饼摊的错觉。
但此时,在网络上,狗头萝莉正在遭受暴风雨般的指责和质疑。
事情源于几天前,一位在“煎饼狗子”洛阳站帮忙的女生咩咩称,自己被狗头萝莉的男助理南屿性骚扰了。
这原本是男助理与咩咩的纠纷,但最后,矛头都指向了狗头萝莉。咩咩说,狗头萝莉原本承诺会给她一个交代,也会辞退南屿,但没有做到,反而突然变冷淡,还问她“为什么过不去”。而作为被指控的当事人,南屿则反驳“对方长得也不怎么样”,激化了矛盾。
在网上,很多人声讨狗头萝莉,咒骂她,嫌弃她。他们觉得无法理解,按照狗头萝莉所说的,她过去也曾多次被男性侵犯,那怎么能对被骚扰的咩咩没有共情,依然相信一个“劣迹斑斑”的男性助理?
10月8日晚上八点半,狗头萝莉踩着厚底拖鞋,终于出现了。迟到的原因是,她一直在出租屋里录澄清视频。她换了好几件衣服,最后决定穿那件紧身的青绿色旗袍裙,并搭配了一件白绒毛坎肩。旗袍裙的衣领有些低,她把胸口往上拉了拉——几年前,她将胸隆到了E罩杯。
几个月前,狗头萝莉连面糊都摊不均匀。但现在,聚光灯下,她带着特有的笑容,熟练地轮动竹刮板,转了一圈又一圈,摊出一块完美的圆形饼皮。
这一刻,狗头萝莉成为了大家的“老婆”。她邀请“老公队”的第一位顾客往上面倒鸡蛋液,“对不起,让你等了那么久”,一边道歉,一边继续摊饼,撒上黑芝麻。饼香飘来,人群一圈圈靠拢。
一位男生特意带上透明手机壳,用来夹和“老婆”的拍立得照片。现场建起了“老婆美照共享群”,分享拍到的“老婆”好看的照片。几位活跃的粉丝,直接去旁边店里把照片打印成海报,打算一会儿找“老婆”签名。他们告诉她,并不在意网上争论的是什么,眼下,他们还精心准备了礼物:一捧玫瑰花、紫色的织包,以及以她为原型的漫画。
漫画里,一位穿着水手服的少女,站在点亮霓虹灯的天府双子塔前,双手抱胸、神情威严。绘制者杨百里觉得:“狗头有错,但肯定不能定性成坏人。偶像选择卖煎饼的方式去生活,也体现一种改过自新的决心。”
而他把狗头萝莉画成双手抱胸的防御姿态,是为了表达她“对社会上一些事情的无奈与抵抗”。这种“抵抗精神”,是狗头萝莉除了外表之外,能吸引粉丝的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。有一些粉丝,把她塑造为“一种向命运发起抗争的斗士”。
那一天,旋涡中的狗头萝莉,收获了许多安慰和鼓励,也收获了相当多的疲惫。
负面舆论持续发酵,狗头萝莉又坚持摊了两天煎饼。10月10日的下午六点,来排队的只有十几个人了。在她眼里,人数往往代表着大家对她的认可。这是煎饼摊近半年以来,顾客最少的一次。
狗头萝莉决定停摊一天。
晚上,我来她的出租屋找她。一只叫小金的金渐层猫立马钻进柜子下,堆满杂物的客厅里,素颜的狗头萝莉穿一身灰色睡衣,正在吃外卖,玄关处放满了快递盒,各种花样的裙子盖满了沙发。
与摊煎饼时的精致相比,出租屋里的她很疲惫,600度的近视眼镜下,她的眼神有些黯淡。
“第一次感觉到,摊煎饼可能也是没有意义的。”她泄气地说。
这样的表态是极为罕见的。因为在做出自杀的尝试后,她一度把摊煎饼当成是她重生的方式。
“生命就像一张卡纸立着,不用谁动手,它自己就会倒。”在接连被重庆、徐州的漫展驱逐后,今年2月,狗头萝莉盘好头,画好精致的妆容,穿上喜欢的旗袍,以自认为最“完美”的状态,录制了一段遗言视频。
在徐州,粉丝们开着直播,焦急地搜寻她。当时还是其漫展助理的南屿,找到她的备用手机,定位到一栋废弃大楼。最后,她在一处挡板后被发现。看到镜头,狗头萝莉的第一反应是躲避,“别拍我,我还没化妆”。
在网络上,她是被前男友“扒光了衣服”的人——2021年2月,因情感纠纷,前男友上传了37段她的私密视频。她被看光了。作为一个 “不检点”的女生,她账号被封、被网暴,也经历了一场社会性死亡。
在网络上,“艳照门”的受害者不少。面对创伤,她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。狗头萝莉选择的是“破罐子破摔”。“他发还不如我发”,她主动将与性有关的往事公开。“没有人在意我是什么样的人,大家只在意他们想看的东西。”那之后,她报复性地分享自己的“擦边”照片与视频,镜子前,她穿着清凉的衣服扭动,亲自给粉丝“送福利”。
与此同时,她还决定诉诸法律。过去,她遭受过许多不公,一般会认命。但那一次,她起诉了前男友。后者以传播淫秽物品罪,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。
“最艰难的时候,就是被前男友网暴之后,要选择继续做什么。”狗头萝莉说,“当一个坏东西太容易了,每天对着胸拍,对着屁股拍,活得比谁都滋润……我现在过得这么艰难,那是因为大家都想帮我证明我是个好东西。”当自杀后被找到,狗头萝莉迫切需要一个新的活着的理由。
她决定去开一个煎饼摊,“摊煎饼是一个技术活,会让大家觉得我很厉害”。
那之后,狗头萝莉开始“不计一切地学习摊煎饼”。刚开始,她假装去拍视频,“偷师”了两天,什么也没学到。后来,她去一家摊煎饼的外卖店,上了半个月夜班,每天“与老鼠相伴”,也没学好。最后,她找了一家餐饮学校,进一步学习进货、熬酱,“苦练技术”,拿到了摊煎饼技能证书。
2023年5月,在广州,她的煎饼摊营业了。结果,在她迎来新身份的前一天晚上,煎饼机的线被人剪坏了,连螺丝帽都被拧走。当天夜里,她花200块淘到了一个同城的二手机器,靠货拉拉运来。
但那次煎饼摊的热闹程度超乎了她的想象。从第一天开始,不断有顾客来排队。“大家来买排队买我的煎饼,排那么多个小时,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跟我说话,愿意亲我、抱我,这是第一次能够感受到那么多人在喜欢我。”
她也确实改变了一些人对她的看法。25岁的枣哥,是一名看过狗头萝莉擦边视频的“老色批”(他自称)。他说,刷到狗头萝莉要自杀的消息时,“难过了一下”。几个月后,“看到她连续六七个小时候不离开摊位,真的把煎饼摊给支棱了起来,就感觉很钦佩。”
他给狗头萝莉送了一箱家乡的脆冬枣,附带的明信片里写道:“美丽只是你众多优点中的一个,喜欢你也无须遮掩。”
这些粉丝的“爱”,于她来说,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,她开始“想要讨好每一个愿意来买我煎饼的人”。
去狗头萝莉家的那天,我有了和她单独聊天的机会。阳台上的风呼呼吹过,她裹着毛绒睡衣,缩进凳子里,语气平静地讲述起自己饱受嫌弃的过去。她也试图反思,自己身为女性,为什么偏偏缺乏对女性的共情。
她最后承认:“我确实好难对咩咩产生共情,因为已经麻木了。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只有利益关系,我擅长给男性让利,但一直不知道女性想要什么……从我小时候讨好父母开始,我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活。”
从出生起,笼罩在狗头萝莉身上的嫌弃就开始了。
“小时候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,妈妈以为我是个男孩子,我才能活下来。”
1996年10月30日,在家人巨大的失望中,身为家里第二个女儿的狗头萝莉出生了。
她姓夏,被赋予了一个有些男性化的名字——凯旋。在这一段往事中,她还没有变成狗头萝莉。夏凯旋身处一个想要男孩的家庭,最后,第四个女儿送了人,直到第五个孩子出生,终于是个男孩。
那时,在广州,他们家做的是溜冰场生意。8岁的她得帮家里干活儿,1000平米的溜冰场,夜场一直营业到零点结束。每天放学后,夏凯旋都要过去帮忙。姐姐负责卖票,妹妹负责扫袜子,她则给客人换鞋、擦鞋。她蹲在地上,为黑红色、黑绿色、荧光色的溜冰鞋抹上鞋油,组装打滑的鞋子,就这样一直忙到收工之后,才能回房间写作业。
她从妈妈身上感觉到的不是爱,更多的是恐惧。妈妈是家里最强势的人,不高兴的时候,曾直接把一盘鸡翅往爸爸头上砸。在妈妈的威严之下,三个女儿经常被妈妈吩咐着去干活,也常被打骂。
在那样的环境中,讨好成为生存法则。夏凯旋发现,说一些好听的话,会让妈妈高兴,“那就可以少干一点活”。有一回,妈妈又怀孕了,为了哄妈妈开心,她会一直夸妈妈肚子里肯定是个男孩。
但恐惧并未消散。有一次,妈妈拿着棍子打她后,又朝她大吼“你给我滚”。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,就直接跪在了房间门口。等妈妈喊她起来时,她只觉得感激。后来,家里从溜冰场改做了家私城,放学之后,她宁愿跑去组装家私,去做家务和打杂,哪怕是努力找活干,也要躲着妈妈。
整个家庭氛围如此。夏凯旋的姐姐也承认,“只要犯错就可能挨打”。有一次,她也曾被妈妈用扫把抽打了五六分钟,打伤了身体。但妈妈也有另一面,姐姐回忆,睡觉的时候,能感觉到妈妈在拿药酒帮忙揉擦。
不爱说话、孤僻,喜欢闷头做事,是姐姐对夏凯旋的评价。她说,夏凯旋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,不会跟家人说,而是付诸于小说,“妈妈老是说她特别喜欢看小说,都是那些言情小说、不三不四的那种,妈妈就很生气。”
但无论怎样,她们都有类似的被家庭嫌弃的经历。他们家从不过生日,夏凯旋曾说,姐姐是生日当天会给她煮面条的那个人。后来,夏凯旋离家出走后,她们还经常约出来吃饭。
除了身体上的暴力,更深层次的嫌弃来自于性别。从小,三个女儿就被妈妈要求剪短发,夏凯旋的衣服都是姐姐和邻居穿剩的。由于送来的衣服太大,她几乎每天都穿校服。她有一双经常穿的男士拖鞋,有一次,小学时上台去演讲,那双拖鞋不小心掉在了路上。当着全校师生的面,她不知道是应该光着脚继续往前走,还是把拖鞋捡回来。
直到现在,她最害怕的经历仍然是,每次学校需要交钱,到早上,当她推开爸爸、妈妈的房门,一直小声地喊着“妈妈妈妈”,却怎么也叫不醒她的情景。
“我知道她是醒着的,她就在那装睡,然后我一直跪在那里,等她睡醒。”夏凯旋说。
初中时,奶奶说,她的1800块钱被偷了,因为姐姐在外面住校,弟弟还没出生,妹妹又比较受宠,“所有人的目光就看向了我”,夏凯旋说。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有没有拿钱,“他们只想要一个人去背锅”。她最后承认了这个罪名,还绞尽脑汁地编造自己怎么花了那笔钱。
在这样的家庭里,父亲相对弱势,也更加缺位。为了在家庭中生存下去,夏凯旋通过讨好,不断压抑自己的需求,也学会了迎合与顺从。
她想过抗争,“离家出走”过很多次。第一次是小学时,姐姐带着她和妹妹逃离家。后来,还有好几次,她自己像孤魂野鬼一样,从一个区走到另一个区,最后没有地方可去,游荡到半夜,被找回以后,少不了一顿打骂。
高考结束是个解脱的契机。那之后,彻底离家出走的夏凯旋,开始走入社会,进入工厂流水线,又来到直播间,从一个平台流落到另一个平台,从一个漫展迁徙到另一个漫展,过着一种动荡的生活。
与此同时,身处同一个家庭里,夏凯旋的姐姐则走上了另一条道路。几年前,姐姐已经成家,并且有了几个孩子。姐姐说,拥有自己的家庭后,她“知道了做父母的辛苦”,并倾向于说服自己,接受过去的经历。
但姐姐很难真正理解夏凯旋,那些从小遭受的家庭暴力和重男轻女,姐姐选择将它们合理化:“在广东,生了三四个女儿以后,如果生到儿子,是会偏心一点的,我觉得这很正常。”
而夏凯旋,则开始逐渐变成狗头萝莉。
在她看来,从那之后,依靠讨好男性获得吃饭、住房的机会,到当主播去取悦直播间的人,以及后来当COSER时,迎合看她的粉丝、拍她的摄影师,都验证了讨好是有效的,就像小时候在家里讨好母亲那样,她树立了一个几乎坚不可摧的信念——
要想活着,就要讨好他人。
舆论风暴席卷的两天后,狗头萝莉决定辞退助理南屿。
很少有人看到狗头萝莉情绪失控的样子。10月12日,作出这个决定的晚上,几位常在她身旁帮忙的粉丝,第一次看到她哭。网上的骂声越来越狠,她哭喊着:“为什么都要骗我啊?”
那个瞬间,狗头萝莉的外壳出现了裂缝,里面是脆弱的夏凯旋。
某种意义上,成为狗头萝莉之后,她的“讨好式人生”一开始是顺利的。她有颜值,有稳定增长的粉丝群,在流量时代里,她可以活得很滋润。
对狗头萝莉来说,2019年是特殊的一年。直播行业上升,争夺流量与金钱,狗头萝莉刚刚大学毕业,23岁,签约了直播平台。
小橘是狗头萝莉直播时的观众,她说,那时候狗头萝莉和不同人PK,让粉丝刷礼物,每次都“疯疯癫癫,大喊大叫”。和后来相比,早期的狗头萝莉穿衣没有那么暴露,说话“还算正常”,但有点“嗲里嗲气”。
直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,也可能会改变他们的审美。正是在进入直播圈后,同样是做主播的朋友带着狗头萝莉一起做了鼻子。“他们跟我说,如果变得更好看一点,就会有更多人来刷钱。”那之后,狗头萝莉又花800块钱割了双眼皮,后面,她开始不定期去做光子嫩肤、打生长因子,因为觉得下巴太尖了,更喜欢脸圆一点,她就又去打了玻尿酸。
某种意义上,狗头萝莉也是直播经济时代的产物。“巅峰的时候一个月能有20多万块钱打到银行卡上,虽然分到我手上的时候就四五万块钱,有时多一些,有七八万。”
狗头萝莉告诉我,她的直播收入要跟平台、公会一层层切分,“公会的那些老板在客厅喝茶,看着大屏幕上面的女主播搔首弄姿,评论这个主播‘真不错’。”她意识到自己在直播间“又唱又跳又叫”的样子,是“养着公会那群男人”,就感到厌倦。“这是我哪怕是接受500万(赔偿)也不愿意回去的原因。”
那之后,从直播转战到短视频,狗头萝莉慢慢走向“擦边主播”的路线。枣哥就是那期间刷到她的,他说,一开始,狗头萝莉都是怼脸拍,看起来很清纯,后面,她突然换了一个风格,“开始穿很露的衣服”,这个反差让他有点吃惊。
那是2019年的下半年,狗头萝莉接到了一个内衣广告,她展示着一套肉色的蕾丝内衣,意外得到了很多对她身材的“夸奖”。“看到有人夸我,有人喜欢我,有人觉得我很牛。”她说,“因为观众想要看,我不能拒绝。”于是,她开始尝试通过展露身材来讨好粉丝,那时,讨好是有用的。“擦边”为她带来了虚荣和满足感。“我很喜欢我自己的身材,我很享受,说实话。”
与此同时,狗头萝莉的另一个身份是漫展COSER,她说,最早在大一兼职时,她就开始接触漫展了。一些cosplay角色的身材天然就是丰满、夸张的,她最喜欢《逆水寒》里的九灵。她意识到“那些都是画师的审美”,但“cos圈的习惯会延续到我的日常生活”。
为了更好看,她打过两次丰胸针,每天睡前,还会转呼啦圈瘦腰,这才形成了如今的身材曲线。“胸里面的异物是能够被摸出来的。”到现在,当胸部受到挤压,她都会感觉里面像被针扎一样地刺痛。
一边承受美丽的代价,一边渴望通过美来讨好别人。漫展是她觉得能够“理直气壮展现身材美的场所”,她像劳模一般参加各地的漫展,但她把所有出场费都定为1000元,是因为认为“自己只值这些钱”。
她是一个矛盾体,潜意识里,她心怀罪恶感。“我不秀身材,就很痛苦。头发一把一把地掉,听不到夸奖,感受不到爱,觉得活着没价值。我秀身材,又很罪恶,我知道很多人嫌我脏,还会带坏别人。”
辞退掉南屿后,互联网上对狗头萝莉的嫌弃,也并没有停止,波及范围甚至进一步扩大了。
这似乎是一个魔咒。似乎,从广州站的煎饼机被人破坏开始,“煎饼狗子”就面对着看不见的外部阻力。比如,几乎每到一站,煎饼摊都会被举报。到现在,前男友还会拿着检举材料上报狗头萝莉的“劣迹往事”。
“我最害怕执法部门把我赶走。”狗头萝莉说,她每天最害怕的事情就是,睡醒一拿起手机,看到煎饼摊又被举报了。
她记得,第一站广州站的总收入是54301.29元,她花了26666元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,减去其他开支,最后盈余3400.07元。后面,她像“打游击”一样,开着那辆二手车,在每个地方都只待一个月,像流浪一样。
争议最大的是南京站。在南京秦淮区熙南里街区,被举报无证经营后,狗头萝莉去办了健康证,拿到了000001号食品摊贩公示卡。但开摊仅一周多,她就不得不离开。
她收到一些要求:必须戴帽子口罩,要穿厨师服,不允许顾客进操作台合照。狗头萝莉说,她被举报有“卫生问题”,而且“过度暴露女性曲线”。
某种程度上,狗头萝莉身上有一种“原罪”。“我发现当你选择了黄色,那么黄色就会把你原本的生活全部打乱,让你的生活变成只有黄色。”她说。
2022年的广州萤火虫漫展风波,是狗头萝莉引发争议最大的一次漫展。那一次,她装扮成游戏《决战平安京》里的妖刀姬,在展馆外一层一层摄影师的包围下,不停变换着造型。
当时,刚入行两年的摄影师刘帅挤在队伍中,感受到了一种众人对她的“追捧”。男摄影师们端着长枪短炮拥簇一方,而闪光灯中的狗头萝莉配合着镜头,从下午一直待到了晚上。在现场,他听到一些摄影师以“今天不太露”或者“今天很性感”评价她。拍摄的时候,还有人直接喊着“把裙子拉一拉”。“有一些人拿着摄影机就真的直接怼到她的胸拍,从上往下拍的那种,有些手机党基本不掩饰。”
最后,漫展被取消了。网上流传的一个说法是,因为狗头萝莉刻意暴露,导致“害得有些漫展老板丢掉了工作”。
她回应过漫展的争议:第一次露点是被人恶意P图;第二次露点是被人恶意找角度拍乳贴。但最后,她还是那个被骂得最多的人。她既是被凝视的一方,又是被嫌弃的一方。两者相互交缠,成为一种无解的矛盾。
哪怕摊煎饼后,这样的遭遇也并未减少。有一次,她喂一些粉丝吃西瓜。后来流传最广的动图是,她穿着露出乳沟的裙子,把西瓜递给了几名男生。批评者很愤怒:“秀身材不是软色情的挡箭牌。”
但另一方面,狗头萝莉确实没有脱离用外貌、身体取悦粉丝的思路,性感二字已经被她内化,她说“短裙就是更适合我”。
围绕在狗头萝莉身上的矛盾,也会出现在粉丝身上。那一次,狗头萝莉离开南京后,南京的回应是:“煎饼摊的问题主要是卫生不符合规定,并没有要求必须穿厨师服,只是粉丝不能进工作台随便合影拍照。”
那之后,南京人缪缪因为这件事情,彻底对狗头萝莉“路转黑”。
缪缪觉得:“明明政府已经帮她办好了摊位证,最后却倒打一耙。”她认为狗头萝莉是利用“穿衣自由”来营销自己,导致南京这座城市遭到了网暴,“她老老实实戴口罩,哪有这么多事情?”
这样的粉丝与黑粉的循环,也让狗头萝莉变得自我怀疑:“我让那些原本喜欢我的人变得不喜欢,得是有够糟糕?”
10月下旬,成都的天气开始变凉,煎饼摊的生意也愈发冷清,收摊的时间越来越早,九点半就结束了。
在社交平台上,嫌弃也愈发铺天盖地,有非常多关于“媚男”“背刺女性”“撒谎精”“福利姬本质”之类的攻击。而在狗头萝莉遭遇嫌弃的特殊时刻,一些粉丝们,依然希望用他们的方式表达支持。
几位常来的粉丝每天都来捧场,买完煎饼后,他们还一直守在摊位拍照、聊天,直到狗头萝莉离开。一位女生买完煎饼后,又转去附近超市,给她带了三板鸡蛋。还有一位福建飞过来的粉丝,送给她一个手镯,示意煎饼摊如果遇到困难,可以用来变现、周转。几位之前在洛阳站、宁波站帮过忙的粉丝,也特意赶过来陪她共渡难关。
南屿离开摊位后,女生coco暂时接替了那个位置,成为了狗头萝莉的新助手。coco每天接送她从摊位来回小区,还帮她剪辑、发布抖音视频,审核她微博的文字内容,甚至替她改了屏保密码,避免她看到网上的恶评。
身边的人都想保护她,他们开始禁止非工作人员进入后厨,会回绝粉丝想要加狗头萝莉微信的请求,以及,在我与狗头萝莉进行访谈时,他们也会加入旁听。
某种意义上,这种保护也是一种隔绝。狗头萝莉几乎没有单独出过门。直到成都站快结束前,她和coco、小沈才一起去逛了一趟宽窄巷子。
来到成都,她几乎一直在吃泡面、摊煎饼、挨骂、解释中度过。近一个月后,她才第一次出来逛街。她挽着两位朋友,新奇地到处参观。吃到一口冰雪皇后,连声说“好好吃,我从来没吃过”。coco突然觉得,狗头萝莉就像一个生活在真空世界的小孩,她缺乏与真实社会的接触,对外面的世界“其实很无知”。
在网上,关心狗头萝莉的每个人,似乎都能提些主意,希望她应该这样或那样活着。最后几天,两位狗头萝莉的“元老级”粉丝过来了,他们传达着微博粉丝群里大部分人的声音,希望“煎饼狗子”能辞退掉固定来帮忙的小张和小沈,去聘请外面更专业的人。粉丝们则希望,狗头萝莉能够慢慢自己解决问题,成为“独立女性”。
但狗头萝莉自己想要什么呢?似乎没什么人真正关心。她说最初她只想要“快乐摊煎饼”,但煎饼摊走标准化、专业化的路线,让这个初衷正在变得复杂。
在狗头萝莉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后,coco得出了一个让她非常悲伤的事实——“狗头萝莉其实是一个很空心的人,她没有自己的想法。”性骚扰事件刚发生的时候,身边人希望把南屿留下来,她照做了;受负面舆论影响,身边的人希望辞退掉南屿,她也照做了;到现在,老粉们希望再辞退掉两名帮手,狗头萝莉没有表达出坚定的“是”与“否”,也没有太大的情感上的反应。
但象征性的告别还是有必要的。
10月30日是狗头萝莉的生日。在成都的最后一天,粉丝们提前为狗头萝莉庆生,他们早就预定了那个印有熊猫图案的五层蛋糕,最后一次排队买煎饼、分蛋糕、合照,作为告别。像以往每一站结束后的仪式那样,狗头萝莉开始一口气阅读粉丝送给她的信件,“给自己充电”。
回到最开始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。“狗头萝莉,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?”“真实的夏凯旋是什么样子?”
她有过好多个版本的回答,诸如“真实的我是不讨喜的。”“早就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。”“夏凯旋已经死掉了。”等等。
但也有一次,也仅仅是这一次,狗头萝莉斩钉截铁地告诉我,她真实的自己是“暴躁的、不讨好任何人”。
这些年来,她习惯了压抑情绪,习惯了不会轻易发火,习惯了睁大眼睛望着对方,习惯了嘟嘴,习惯了道歉,习惯了贬低自己,习惯了说“一定要继续喜欢我”……但有些极其偶然的时候,曾经那些痛苦的经历会再现。唯独有一次,就像她妈妈小时候打她那样,她打了一下自己的狗。后来她很难过,“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爱我的狗”。
离开成都,下一站是广西南宁。11月5日,她告诉我,在南宁,“煎饼狗子”开摊的第一天,本以为“最多三四十个人”,结果卖出了一百二十多个饼。那根救命稻草又被握紧了。我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消息:“你看到这么多人来买我的饼,肯定会为我高兴的。
“如果有一天,不卖煎饼,或者真的打算退网了,你会去做什么?”我问她。
“我想去学跳舞,想去多看书,想去多见识一些原本不属于我世界的东西,不单单有喜欢我的人,可能还会有讨厌我的人,审判我的人,或者是不认识我的人。”狗头萝莉说。
这是她能想象出的,平行世界里,名为夏凯旋的普通女孩的人生。
(除夏凯旋外,其他人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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